三年谪宦此栖达，万古惟留楚客悲。寂寂江山摇落处，怜君何事到天涯。
　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题记
　　我早听主子说他要来了。
　　如今这朝廷上下，哪个不识风流倜傥年少有为的长沙王太傅贾谊啊？那个初及及冠之年就被陛下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的才子，那个惊鸿一瞥倾城一眼就惹得朝堂上下无比眼红的郎君，只可惜三年前遭到绛侯颍阳侯等开国功臣的排挤，再加上陛下身边的宠臣“黄头郎”邓通也处处挤兑他，被调任到长沙去了。
　　可是我的主子——梁怀王殿下，今早一下朝就兴致勃勃地说：“阿楚，贾生要来做我的太傅了。”
　　作为当年差点被提拔为公卿的才子，纵使是看不惯他清高模样的我也不得不承认，贾谊的确担得起“学富五车”这个词。平时他给主子传授课业时，一旁执剑而立的我也常常听得入了神：他可以一个人重现当年百家争鸣的场景，也能为我百读不精的《左传》作注。有时，殿下在望书沉思，贾生就抱着他珍如妻儿的那把五弦琴，为我们吟诵他所喜爱的屈子的《离骚》。
　　我的思绪随着他翻飞指尖上奏出的音符飘到三年前，那时他尚未被贬，我也刚刚上任，第一次跟随主子去上朝。朝上的他雄姿英发，谈吐间尽是风度优雅，可说出的话却字字珠玑，让那群老政客瞠目结舌，哑口无言。那样睥睨众生的姿态，也难怪在暗中得罪了不少大人。
　　看向他好似藏了春水潮生，清风星辰的眼眸，我也终于接受了他，这是个清高骄傲，不输屈子的少年郎。
　　“路漫漫其修远兮，吾将上下而求索。饮余马于咸池兮，总余辔乎扶桑。”在他令人心悦，陶醉其中的歌声里，我微微一笑，忽然想到了一句话。

流年葱茏，岁月静好。

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，鲜衣怒马，言笑晏晏的倜傥少年，竟也有走散的一天。

三人踏青那一天，主子意外坠马。再然后，我的主子，他就在这样的年龄走了。

百金买骏马，千金买美人；万金买高爵，何处买青春？

暗卫十一悄悄告诉我：主子作为陛下最宠爱的皇子，总是有人背地里眼馋他这个位置的。

主子在与我同行时坠马，陛下大惊，迁怒与我，将我禁于宫中。再次见到贾生，已是半年后的事情了。

曾经往来熙攘的梁怀王府，已是人丁奚落。就连径旁草木也看出了这座宅院的落魄，凋零不似往昔。转过熟悉的街角回廊，看到亭下坐着的他，那是我几乎认不出的模样。曾经被我和主子调笑为“洛阳好颜色”的少年郎，如今也双眼空洞，表情麻木。我上前一步，表情复杂地开口。

“贾生，人生在世，本就是一场凡事渡劫。主子坠马，那是他的命数，你又何必耿耿于怀，滞留于心，为此耽误自己的锦绣前程？世人熙攘，本就有美有丑有善有恶；世事无常，本就又起又落又喜又悲。预期拘泥于一时之成败得失，何不淡看诸事忘却烦忧。打马路过洛阳长街，赏火树银花，观十里繁华。亦或不问世事不食烟火，隐匿于荒山原野，坐看沧云起，卧听春潮生。如此，岂不快哉？”

他冷笑一声：“楚客，你终究还是不懂我。我知晓自己一身傲骨，混迹官场，早已得罪不少王宗朝官。然而对我而言，人生得一知己，谓之大幸。而主子是我看中的人，是我择的明主，他原要登上九五之尊，成为万人景仰的明君，我也原以为自己会一直辅佐他，为家国扫天下，为万世开太平。而如今，他走了，我的知音没了，梦也醒了。你说这，又可笑不可笑？”

我悻悻而归。

回宫后的几年里，我一直向出宫的宫女打听他的近况。有一次，听宫女说：“这贾生郁郁寡欢，缠绵病榻，恐怕命不久矣啊。”

一语成谶。贾谊终归还是走了，上天见如今这个时代不再需要他，便把这个谪宦收走了。他走的那天。我对着王府的方向嚎啕大哭。当初约定一起的少年，如今只剩我一人了。

回到当初王府授课的地方，我唱：“万古惟留楚客悲。”

楚客悲。

我忽然还想再听他拂着五弦琴，唱一遍路漫漫其修远兮。可我知晓，这首当年听的耳朵生茧的歌，再也听不到了。

就如我们，再也回不去了。